外人

「所以你喜歡我哪裡？」我一直認為這是人類，打從有語言以來，迄今問出過最棒、最令人無言的問題。

身為一個正邪兼修的老派求知者，凡事拒絕就一件事論一件事也是很合理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遇到越來越多自己打從心底喜歡的人事物，就越對於這些自己鍾愛的東西背後有沒有一條一以貫之的線索充滿著好奇心：金剛經、蔡明亮、黑格爾、老子、貝多芬、那些年我吻過的女孩s......，他們的共通點是什麼？

我愛金剛經，完全不是出於宗教理由，而是出於佛教大概是唯一一個膽敢宣稱「本宗教是騙人的」的信仰。金剛經裡面，我們可以讀到佛陀對眾弟子大談佛教原理的虛無性、修道是種騙局。它是騙人的，但它有效；它有效，但你別忘了它騙人的本質。它的最大作用，只是帶你去見識一下那種，佛陀本人已經見識到的，無所執著的美妙境界。

在蔡明亮美得像詩的電影「臉」裡面，我們也可以看到那種類似的東西。在公園的場景中，他用泡沫造雪、用鏡子的反射造出樹林。隨著影片的進行，一下子鏡子是鏡子、泡沫是泡沫，一下子鏡子又變成樹林、泡沫又變成雪。到最後再放一隻不知所云又神出鬼沒的麋鹿出來閒晃，告訴你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個為了讓麋鹿能夠出沒的迷幻場景。

麋鹿，就是「四不像」。

俗稱四不像的麋鹿，什麼都像、卻又什麼都不是，牠並未被任何的詞語或概念捕捉。在這個什麼都像、卻又什麼都不是的東西上，你可以以真作假、以假作真，你更可以像佛陀一樣，翱翔於這些假假真真之上，達到一種超越語言的全新境界。當對語言的執著被超越，事物就無法透過語言加以粗暴的簡化，去歸類到偏執的、規格量產的、俗人的框架中，事物就能在這個瞬間還原成事物本身。此時，要對這個事物做最精簡的描述，就只能搬出這個事物本身，沒有比這個再簡單的說法了。

在這種「真」裡面，死亡不是死亡、滿足不是滿足、靜止不是靜止、黑暗不是黑暗。沒有故事、沒有理解、沒有方向，也沒有原點，但這一切的一切又都可以當作有、也又都可以忘掉。它是真是假、是對是錯，是豬是狗，都不會妨礙、只會豐富你的體驗。

這其實跟黑格爾的路數也大同小異。當黑格爾在他超屌的《小邏輯》一書的最後一頁告訴讀者：「不好意思，讓各位浪費寶貴青春看了我寫的這幾百頁的廢話，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前面幾百頁說的都是錯的、你做了白工。不過大家請先不要激動、放下你粗魯的手，那些東西都是錯的、但『要你去看那些東西』這件事則是對的，而且可能是唯一會對的事。（設計對白）」這與金剛經「佛說大智慧/即非大智慧/是名大智慧」、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貝多芬那些難以歸類的晚期作品，乃至於蔡明亮在歌舞Historia de un amor的最後，透過音樂終止式後繼續將鏡頭對著女主角不動的方式，硬是把原本背景音樂所營造的氛圍戳破，音樂終止式所帶出的假高潮也在瞬間被掏空，留下不知所措的觀眾與讀者......都一樣，這些人類史上偉大而堅強的心靈，他們要的，就是你的不知所措。你離開原本拘執的慣性、離開受灌輸而被植入的虛假夢想，所以你不知所措。

「所以你喜歡我哪裡？」

「你就是答案。我的不知所措，就是答案。」<--- 彤版標準答案

晚了，但還是以此文祝大家情人節快樂。

附：彤譯影片中歌曲Historia de un amor：

Ya no estás más a mi lado, corazón.

愛人啊已不在身邊

En el alma sólo tengo soledad.

我心啊剩空虛一片

Y si ya no puedo verte,

既然不能再見

Por qué Dios me hizo quererte,

Para hacerme sufrir más.

為何讓我痛苦眷戀

Siempre fuiste la razón de mi existir.

你是我存在的目的

Adorarte para mi fue religión.

愛上你是我的天命

Y en tus besos yo encontraba,

只要與你相吻

El calor que me brindaba,

El amor, y la pasión.

就能感受愛戀激情

Es la historia de un amor,

這段愛的物語

Como no hay otro igual.

永不復見，無與倫比

Que me hizo comprender,

讓我見識到

Todo el bien, todo el mal.

美的山巔，心的谷底

Que le dio luz a mi vida,

你照亮我的生命

Apagándola después.

又親手將它撚息

Ay que vida tan oscura,

唉！我黑暗的生命

Sin tu amor no viviré.

沒了你，怎繼續